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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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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眠

秦尤在7月中旬從ICU轉到了普通病房,但從未蘇醒過,哪怕僅僅片刻的睜眼。儼然如專家斷言,成了沒有意識的植物人。

時間越久,希冀越渺茫,賀崢沒有辦法做到不心生絕望,好像一壺沙漏,憧憬滑過年歲的玻璃漸漸流逝,一寸寸掉進暗無天日的萬丈寒泉。

不知道她會不會醒,什麽時候醒,是有朝一日還是畢生長眠,未知永遠是種不堪承受的折磨,遠比塵埃落定更叫人肝膽俱焚。

秦尤曾經對他說,有時候希望他死了,死得透透的,這樣別人就再也抓不到她任何把柄。賀崢如今頓悟了,他也希望她死了,死得透透的,他希望他們都死了,人間於他們而言,少了彼此就是煉獄。

按理他不該躲避暗殺,隨便讓哪顆飛過來的子彈打中腦袋都行,但秦尤留下的任務沒完成,到了他一個人收尾的最終階段。他不能不完成,他欠下許多債,所有那些壯烈犧牲和無辜慘死的人類,他必須給他們一個正大光明的交代,為他們的遺志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然這一切結束後,又該當如何呢?

他是真覺得如果秦尤死了,又或是像現在這樣長眠的、活死人狀態,那他獨活於世也沒有什麽根本意義。

他從前總是希望自己能夠拴住秦尤這只深沈的、沖向荊棘的伯勞鳥,成為她棲息於枝頭、閱遍人間山水的理由,成為她存在的理由。

結果到頭來卻成了,自己的存亡依賴於她的存亡。

他覺得可能比起秦尤需要自己,其實自己更需要她。小曼女士曾委婉含蓄地勸導他想開點,但他深知絕無可能。

再沒有人能像秦尤那樣令他開心、快樂、幸福又滿足。

活了三十年,在秦尤之前,不是沒有過瞬間的心動、短暫的熱情,但都消失地很快,走馬觀花,浮光掠影,到最後他甚至都想不起對方叫什麽名字長什麽模樣,又是因為什麽產生那些片刻的綺念。

直至突然間,秦尤走進來,獨占鰲頭,愛意不滅。他可以清楚記得自己心臟每一次的顫烈、每一寸的悸熱,眼神如何追隨,情緒怎樣輾轉,以及黑暗裏咯噔一聲,知道自己徹底完了,除去原地投降別無他法。

愛竟比毒藥還深入骨髓,很奇怪,不是嗎?

賀崢想想,也許是秦尤足夠特別,足夠適合他的靈魂。拋開陰險卑鄙的手段和極端絕情的個性不談,她成天就想些不著邊際的。

9月初的時候未來研究所來過,說是秦尤和他們簽訂過協議,加入了他們荒誕的人類覆活計劃。

計劃對於任意等同於死亡的特殊昏迷狀態都起效,且相當覆雜,涵蓋多種方案,方案又歸於三大類基本條件。一,秦尤比他先死,二,他比秦尤先死,三,兩人在同時間段內一起死。

換言之在計劃裏賀崢就是唯一的變量,也是導致這一舉措的根本原因。

比如方案一,要是秦尤哪天死在他前面,而研究所科技水平又足夠發達的話,她同意他們把她的意識剝離出來,跟訓練和培養ESP那樣,然後再把她獨一無二精妙絕倫的腦瓜子移植到什麽仿真模型上陪伴賀崢,免得他想不開上吊自殺。

雖說是覆制品,但好歹是個安慰。

方案二,賀崢死在她前面,可以引用方案一的意識剝離和仿真模型。另外一種辦法是修煉起死回生丹,又或者找通靈大師下到地府趁閻王不在家的時候把賀崢的名字從生死薄裏劃掉,再賄賂黑白無常把人送回來,讓他重新入世蹦跶,但此遁入陰陽之術法高深莫測太難實現,遂淪為備選尚在研究琢磨中。

方案三最簡單,一塊死了的話,就直接拉去冷凍。

一百年之後,或許發生世界第三次大戰,喪失病毒橫行,還下酸雨,地球家園被毀於一旦,高等人類通通乘坐飛船移民外太空,只剩蘇醒的他倆和一群正在發出死前哀嚎的變異海象。

當然,秦尤更希望他們醒來之後沒有戰爭,沒有毀滅,世界欣欣向榮,風光依舊無限,她和賀崢就可以一起安然度過很好的很多年。

覆活計劃縝密有序,但賀崢死活不肯讓未來研究所帶她走,反倒硬生生暴揍了他們一頓,轟得他們如喪考妣屁滾尿流,計劃楞是胎死腹中。

賀崢知道自己自私,自私地讓秦尤一直處於這種不死不活、日常吃喝拉撒都要靠人工和技術的、十分屈辱的癱瘓狀態中。

可他如何能夠眼睜睜地看著她真正死去、變成一具機械的覆制品,又或是被塞進冷溫罐裏百年孤獨?

賀崢做不到。

他又想,秦尤最好心生不滿,最好埋怨他怪他攪胡了她的偉大覆活計劃,爬起來兇他也好,罵他也罷,什麽都無所謂,只要她能醒過來。

只要她能醒過來。

再次去看望,賀崢輕輕推開門,病房內依舊闃寂地落針可聞,跟無數次一樣。

但秦尤竟然坐了起來,雪白的病號服,長發如海藻,慵懶又柔順地散落雙肩。逆著漫漫秋光,她臉廓朦朧,唇邊笑意卻那般真切。

臂彎還抱著個繈褓中的孩子,她蔥白指尖輕輕逗弄著孩子粉嫩的臉蛋,模樣溫柔安好,場面溫馨靜謐。

賀崢一時間都忘了呼吸。

手仍然搭在門把手上,呆呆地望著她,眼也不敢眨,生怕貪戀的幻覺下一秒便煙消雲散。

他收回手,腳步如履覆冰,落地無聲,及至床前,他蹲下身,擡眸近乎小心翼翼地望著她,像望著一幅多年不見的珍貴景象。

秦尤沖他笑了笑,就是平日裏相處時那種輕松自然的神態。

賀崢喉頭發幹,很謹慎地咽了下,竭力不產生任何有可能使幻覺破滅的動靜。

目光緩慢流連,從眼睛,到鼻尖,再到顴骨和嘴唇,五官每一處,皮膚每一寸,仿佛某種與記憶交疊的東西,萬般眷戀和深沈想念盡在不言中。

他遲疑著擡起手,仿佛拈花,輕輕撫上她側臉。

細微的溫潤觸感傳到指腹再越上心頭的剎那,眼眶泛紅。

秦尤握住他的手,示意他看繈褓中的嬰兒,她輕聲道:“我們的孩子。”

賀崢看過去,粉嘟嘟的團子一坨,骨碌轉的瞳仁黝黑烏亮,這會兒吃手手吃得正歡,小指頭上全是糊的口水。

賀崢立時就笑了,逼退眼中濕潤:“嗯…我們的孩子。”

他雙手握住她手心,捧到嘴唇前很用力地吻了下,等他再度擡眸想要說點什麽時,面前一片恍惚失真的白。

手裏什麽都沒有。

只餘空蕩和冰涼。

“秦尤!”

賀崢夢中驚醒,猛地擡頭。

人依然原封不動地癱瘓在病床上。

瞬間墜入殘酷的現實。

老黑和肖恩一直輪流守在醫院,害怕哪個喪心病狂卑鄙小人前來報覆行刺——數月裏此類事情並沒有少發生——這天是肖恩,他聽到動靜果斷沖進去,就看見賀崢坐在床邊擡起手背抹眼角。

肖恩又默默退出去。

賀崢掀開被子,在秦尤身邊側躺而下,額頭緊抵著她,鼻尖碰到的肌膚細膩溫涼,四處充斥的消毒水味中還有股獨特的冷香,是專屬於秦尤的味道。

聞到就很滿足,他親了親她耳骨,另一手捧著她側臉,低啞道:“...你最喜歡的世界末日都來了,你怎麽還不醒,嗯?”

連心跳都回應地很薄弱。

賀崢貼緊她側臉,眼角的灼熱綿延。

閉著眼,突然就感到很累,累得什麽都不想做,除去擁抱她。遂把她摟緊了些,像躺在墳墓裏懷抱一具不朽的死屍,他希望可以就此沈沈睡去,一覺不醒,伴她長眠。

正如他希望他們都死了一樣。

*

翌日看護換成老黑,賀崢在醫院過了一夜,早早離開出庭作證去了。

他上完衛生間回來,習慣性推門檢查,穿白大褂戴口罩的醫生站在床畔前,彎腰撥開秦尤眼皮,舉著小手電翻看,見到他笑說:“你們這麽盡心盡責啊,整天都在這兒守著。”

老黑上下打量他一輪,聽聲音看身形都不是那位一開始收治秦尤為其手術的主刀醫生,他不動聲色道:“韓醫生今天就請假回家看女兒了?他昨天還告訴我說推遲到下禮拜的。”

“是啊。”醫生取出留置針要往她臂彎處紮,“他女兒念得緊呢。”

“韓醫生根本就沒有女兒。”

醫生動作一凝,尚未擡頭掌風襲來,一記重拳直把他打得眼冒金星找不著北,下巴都脫臼。老黑再欲猛撲,他鯉魚打滾翻身而起,嗖一聲亮出把寒氣逼人的手術刀。

病房內又展開一場殊死搏鬥。

顯然,秦大律師相當緊俏搶手,即使變成植物人癱瘓在床也沒絕了某些人偏執到非要置她於死地的覆仇心思。

但其實更有可能的是在報覆賀崢,誰讓賀隊命硬那麽難弄死,某些人也就只好退而求其次,選擇弄死他心愛的女人。

醫生一柄手術刀數次妄圖斬向癱瘓在床任人宰割的秦尤,又數次被老黑攔截。最終老黑一個絕地反擊繳掉他的械,削鐵如泥的刀口直逼醫生脖頸動脈:“誰派你來的?”

醫生梗著脖子沒吭聲。

二十分鐘後賀崢抵達,他是匆忙趕來的,證詞都沒講完就一溜煙跑沒影了。

冒名醫生被反綁在VIP病房的衛生間內,口鼻捂得嚴嚴實實,賀崢走進去,眼中閃過一片寒冷。

醫生竟不自覺顫栗。

賀崢居高臨下的,擡手攫住他咽喉。

用力之重,以至於腕骨繃出青筋,虎口微微泛白。

隱約傳來喉管擠壓破碎的哢擦聲。

醫生肺腑窒息滿臉漲紅,後顱不斷磨蹭瓷磚墻面,最終挺直一陣,僵硬不動了。

他成了太平間內無人認領的一具死屍。

*

秋光爽朗,人來人往,麗茲酒店門口有座崗亭,偌大的太陽傘下傲然屹立著個昂首挺胸的制服保安。

望遠鏡悄然左移,一輛黑車徐來,西裝筆挺的司機將鑰匙遞給門童,門童轉而去泊車。司機兼保鏢護送著滿頭銀灰的男人走進酒店。

賀崢抽完最後一口,將煙蒂撚滅於天臺邊際,收起望遠鏡轉身離去。

他步伐從容,快到麗茲酒店大門前時,衣兜裏的手機鍥而不舍地震顫。

連晞。

把她爸抓了之後就沒聯系過,不知道想幹什麽。

他屏著最後一縷耐性接通,對面氣若游絲道:“…賀崢,不管你現在在幹什麽,都給我住手。”

賀崢腳步驟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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